刘老师每天来得最早,当然白桦更早,他本身就住在教研室后面。于是他俩就坐在三抽桌背后聊天。那时候,两人还不算是十分熟悉,白桦也暂时没敢问起刘南征正在谈恋爱即将要结婚那件事情。对所有情况白桦并不是太了解,他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出自好奇心才专门刺探口风。他俩讨论政治相关问题得等到第二年。白桦生怕稍微不小心就会触碰到刘老师什么痛处。其实话说回来,白桦跟教研室另外四个老师任何人讲话他都尽可能惦量轻重,必须要谨慎行事。他害怕意外又把别人的伤口再撕开。白桦从一开始就断定他们都是带有伤痛的人,所以说,从来也不敢在伤口上撒盐。刘南征老师跟他交谈的时候也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以至于,说他对年轻人带着几分尊重都不过份。但对于其他三人刘南征就不会。白桦记得1984年刘南征五十四岁,他在这种单位一直都呆了三十多年。他并没有直接对人说起过这方面,白桦是根据平时交谈推算出来的。“你教小学课程肯定不难。”刘南征承认,并回答说。白桦同时抬起下巴说:
“我对自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只不过,确实也缺乏实际工作经验。”
说来也是缘分,面对刘南征,从开始白桦就没有过多设防。白桦相信刘老师的人品。尽管他同样不会主动提起过去。他俩通过这种每天接触,即使是不亲口说出来,相信也会慢慢了解对方。如果白桦写小说用得着这方面的材料(当然他迫切需要)便不打算客气。当然了,白桦会征得刘老师本人同意,这也是出于对他饱经沧桑过去的敬重。也许更多的是对于刘南征正直人品的尊重。事实上也确实证明了白桦的眼力不差。正好相反,白桦对刘南征以及包括其他几位老师所代表的一段历史真相其想法非常固执,他考虑,记录他们个人经历和包括把能够收集到手的农场故事告诉外面社会,并非心血来潮,也是自己的历史责任。没过多长时间白桦已经心甘情愿打定了主意,他要在未来漫长岁月里自觉地承担起这项工作。那个时候白桦即不明白去干会存在多少困难,一切结果难料。“我背后听到别人议论你的话很多,”白桦说,“接触这两天,总觉得你还挺不错。我俩慢慢了解对方吧!”
(请允许给个机会。)
当时,刘南征根本不是在暗示白桦可以白纸黑字大起胆子去写他,可能这种即不敢也并没有这种野心;多年来,J和罗小松的怀疑肯定是亳无根据的。而且从头至尾白桦都知道,迟早有一日刘南征将会把自己大半生独特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他。白桦真的是十分期待。当然,他更懂得欲速则不达道理。必须要等那个最佳时机,白桦思忖这辈子他俩还有的是时间。他说:
“到时候,都会水到渠成。”
“我也觉得最终关系会变成这样。”刘南征嘴唇动了动,迟疑着应道。
每一扇窗和门,在四合院这种尴尬的处境里看上去都不是轻易能够打得开。虽然说他俩站在舞台上,出自习惯,也许是因为自卑,他俩一直还是保持尽可能站在阴影里,并自认为安全。“我有时候喜欢和人开两三句玩笑,借以打破沉闷的气氛……刘老师,你完全没必要这么严肃。”两人笑了起来。“有你在教研室打插,其实我觉得也很好。”刘南征老师接着说,“白老师,你还这样年轻。”然而,这个闲得实在无聊的热哄哄下午,他俩不清楚会被哪些想法所困扰。刘南征对白桦一口气说出这番话,他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他当下可能并不愿意直说,因为年龄局限,经历不同,所以白桦完全不一样。后者甚至还有回到正常社会的希望。刘南征莫非就真的认定他这辈子毫无可能了吗?他难道会当真这样悲观!
白桦他父亲曾多次警告过:哀莫大于心死。刘南征告诉白老师说,他不会太寂寞的,有了这句话,简直实在令人感动,白桦忍不住悲从中来。像刘南征生命进程里这种情况,几乎是由于仍然年轻的时候因漫不经心而引发,只是一点点小过失——或者就是自身完全不负责任的历史问题,遭遇改朝换代,革命过程中大家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都会免不了出现的双方误会;在特定条件下不得已而为之——他被关起来大半辈子,现在,如果再想从他身上寻找到从前旧有痕迹已经非常困难了。四合院那种真正的罪犯不会不给他打上新的烙印,白桦想起了看守所号子里,抢险公路上发生过的诸多陈年旧事,刘南征会不会同样也碰到过呢。白桦本人生病期间或者说导致他真正病倒前撞上的那一条大蛇,在刘南征被关在四合院的那些年代,也许还是活鲜鲜的一个人,跟大家一样会用鼻孔呼吸,用嘴说话和吃饭。譬如说军医秦基兆。他俩可能围成了小圈子蹲地上吃过饭。白桦思忖他们会不会彼此熟悉呢?孤魂野鬼会不会变成那怕是用肉眼都看得见的具体形状,同样拜访他生死与共的老朋友。对于秦基兆来说,时光便停止在了他死去的那一瞬间,再也没有了任何时间观念,对方会不会不小心就把白桦误会成了年轻时候的刘南征呢?
他们与整个社会(包括亲情和血脉,友谊和依赖)的一切维系从表面上看起来也确实是断了,又有无数根灰亮的丝线,在狂风大作中飘摇,在细雨和飞舞雪花中闪闪发光,这根丝若是“嘎嘣”一声断了,比如哪根仍然还在——大家想方设法再把轻飘飘飞舞的线头接起来,尽管大多数时候所有人其实都感到无能为力,即力不从心又显得没本事,不能真正力挽狂澜——关系确实这样,一直若即若离地保持脆弱接触。其情形也十分令人伤感。
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使用收音机也并不是任谁都有资格,并且又要冒风险——老谢就是这样被押到刑场上枪毙的,最后,告密者小谢也同样被收监,然后下落大家不清楚——相对安全的报纸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小人物随时随地都能够看到,就算是偶尔瞟上了一眼,往往还不是新闻,而是陈年旧事。“好像与己关系不大。”深深地怀疑政治和他们自身的命运当真扯得上半点?这些人早就已经被抛弃在荒蛮之地,祖国难说还会把他们重新拥入怀抱?比如说刘南征,他不爱吱声,也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或者是从来就没有真正死心过。农场偶尔有人外出归来,或者说,直接有人被送来加入到这支队伍当中(包括白桦们这种),尽管害怕,大家还是想战战兢兢趟过那条结了冰的大河细川,也会有冰层碎裂的时候,那就大家同时掉落水里,或者淹死其中哪个也好。要么大伙儿一起淹死……不论其结局如何,这都会推开扇封闭木板窗,变成他们和外界脆弱的联系通风口,说不定会吹进一股微风来,让农场早已板结成块的空间有所松动,并把浓烈的霉味、在嗅觉被完全破坏后几乎闻不到的腐烂味和尸臭味尽可能稀释,使多年积攒起来的压力得到短暂释放。他们确实不喜欢吱声(因为不敢),但会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消息碎片般深深地埋藏进地壳深处(或者内心世界),其实任谁都没有大胆设想可能会有火山爆发的那一天,紧接着,就在未来漫长时光和长久沉默中慢慢地死去。爱情同样跟他们毫无关系。
那更加可能是一种奢侈品了。有一些人刑满后,阴差阳错结婚的,侥幸苟延残喘,实际上也更加接近动物与动物之间的结合,爱情只可能产生在他长途跋涉来到这大片贫瘠土地上之前,只可能发生在大围墙和电网外面,只能够发生在炮楼上的步枪射程外。不可能在目力所及一切范围内,更不可能在太阳灯照射得到任何地方,哪怕希望小心翼翼,平心静气地实现落地生根梦想。有肥料滋润,期待开花挂果。他俩多半也就是打个伴熬过来的漫长岁月,抱团取暖,并肩经历那些晦涩时光。这种结合甚至仅仅只是为了生育一个后代,当老得来动弹不得时有个人送食,端水,倒屎倒尿。对于外界来讲,在如此广袤荒蛮的大山深处,到处可能隐藏起了一些什么东西,也是生命仍然在继续顽强地进行抵抗,哪怕去拼死一搏,还是得逆来顺受。在沉闷的大片迷雾当中,生命又是那么挺拨地不敢露出丝毫色彩斑斓奇迹。对于刘南征他们来说,多少年同样不幸掉进了陷阱,猎人布置机关在深坑暗处,也只有置身于其中的人才会有切肤之痛。生活本身更孤独,更苦闷,得以延续后代,包括长寿也许是奢侈,还包括了大家的渴望和各种期待。
是白天与黑夜交替,漫长的孤单守候。
同样也是不幸死亡、梦游,在无边无际荒原上飘浮、嘶哑、播弄、搏杀,最终坠落虚无,变得痴狂、颓废、颤抖、凶残、肮脏,危如累卵、尖叫和血泪斑斑周身新伤旧痕。“刘老师,我听他们在讲,你就要结婚了。”有一天白桦终于忍不住问道。
有一只麻灰色、黑眼珠子的小飞蛾恰恰在这时候从光线迷蒙门口飞进了教研室。
刘南征假装没听见白桦问话,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回答。白桦顿时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过了五分钟,白桦想缓解气氛。“幸好被抽出来教书不至于长期关在四合院,”白桦换了个话题假装轻松地对刘南征老师说,“干重活我力气不行。”
白桦把话题当即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但你比教研室任何一个都更适合教书。”刘南征诚恳地对年轻人说。
白桦有些惊讶。“为什么?”他问。
“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得出来,你这个人所具有的诚实品质。”刘老师说。
刘南征稍稍抬起头,小眼睛躲在玻璃镜片后面。好像他胡子特别少,也许是刮过。那些老师陆续来了,他俩便停止交谈。
下午有三天所有老师都没课,大家在备课或者改作业。在全部五个老师当中,也只有二班教算术的刘南征老师每天是在认真备课,认真写教案或工作日记。对白桦而言,反正才是教小学二年级课程,因为简单他内心觉得闭着眼睛都能教,备不备课无所谓。一开始讲课,白桦天马行空,知识丰富趣味性强,多半同学都是年轻人的缘故,相处起来完全没有代沟阻隔。同学们愿意也喜欢听白桦讲课,或者说他本人误会了,所以深受鼓舞。其实大家关在四合院,后排坐个干部,不听也不行。
并不是白桦成心、或者趁机要贬低哪个老夫子,他们别的老师上课,确实死板无趣得太多,一半学生包括坐后排形影不离的班主任都在打瞌睡。有一次梁干不但睡着了,还扯起扑鼾来,声如大队那台簸箩拖拉机一样。他们开玩笑说教室的门窗都给他震得直打颤,唾液更从嘴角掉下来,挂成了长长一条线,在课桌上流了一滩。
白桦那两个班的作业他喜欢留到晚上才改,那也用不了一个小时。改完作业他写小说。开头的时候,他还是比较听周主任的话,从不敢跟着放广播的老何去马房街。关于这点倒是真的,白桦胆子小,他害怕也不喜欢把责任推给任何人。其实他自己非常希望单独去,不为了别的。后来他找了能够说服自个儿的理由,那就是收集素材,为将来写作打基础。有一次周主任警告白桦,想收集素材尽管去四合院收集,用不着非得要去管马房街那种人。
(他们从来都不诚实。没有一个人讲真话。这就是周主任对马房街那些职工的全部评价。然后,白桦不以为然。)
当然,白桦不可能管得了任何人。
“我敢吗。我有本事管得着就好了。”他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苦不拉叽笑起来。
曲华则私下偷偷在笑他。
“我够个屁的资格。”白桦还在嘟哝。
“你值不得为周主任那家伙生气。”老实人曲华认真劝他。
老何倒是每个晚上都要偷偷去,但在熄灯以前他必定会回来的,从不可能误了事。这样就创造了白桦不少单独呆的机会,曲华半嘻皮笑脸的意思是钻空子时间。猫头鹰偶尔晚上也来教研室,大概是来查岗或者说监视,看到白桦老师总是在批改作业,要么写文章(他也认不出来写的七弯八拐的字和特殊符号)恐怕对由他代管的学员还算满意,于是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另外四个老师晚上肯定在各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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